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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繁荣之后何以是危机

 

秋风

 

物质财富的繁荣当然是好事情。如果把一个国家比喻成一个人,那么,财富就是这个神秘的身体赖以存活的营养。对国家,如同对个人来说,营养不良固然是严重的问题。但并不是任何情况下的财富增多都是好事情,营养的不正常摄取也会严重损害身体健康,比如今日中国民众的富贵病发病率就在急剧增加。

事实上,在秦汉以来的中国历史上,繁荣通常就是治乱循环的转折点。人们还没有享受到多少财富繁荣的好处,全面的社会政治危机就立刻降临。汉武帝时代,就经历这样一次急剧的转换。为什么会这样?

 

秦人与楚人

 

秦人依照商鞅的方案,建立了政府直接控制每一个民众的新型政体。为保证这种控制的有效性,秦国也致力于消灭商业活动,驱民于不需要运用智力的农、战。

秦人建立这种制度的目的是为了聚集全部资源,包括人力、物力,尤其是人的心力,从事征服性战争。这一集中动员体制确实相当有效,秦人借助这种体制攻灭六国,兼有天下。

但是,一个国家体制的形成机制,将决定这个体制的性质。秦在兼有六国之后所建立的政体,让皇帝的权力不受任何约束。因此,兼有六国之后,秦始皇立刻开始滥用其绝对的权力,满足其无穷无尽的欲望,如《汉书·食货志》所说:

至于始皇,遂并天下,内兴功作,外攘夷狄,收泰半之赋,发闾左之戍。男子力耕,不足粮饷;女子纺绩,不足衣服。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,犹未足以澹其欲也。海内愁怨,遂用溃畔。

秦始皇所追逐的私人欲望,既包括自己肉体欲望之满足,比如声色之好与长生不死的幻想,也包括频繁兴建大型公共工程,对外用兵。这两者乃是后世一切君王滥用权力的两个主要方向。绝对权力滥用的结果则是民怨沸腾,统治秩序迅速土崩瓦解,人民因此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:

汉兴,接秦之敝,诸侯并起,民失作业,而大饥馑。凡米石五千,人相食,死者过半。高祖乃令民得卖子,就食蜀汉。天下既定,民亡盖臧。自天子不能具醇驷,而将相或乘牛车。

面对这种局面,汉朝君、臣采取了“与民休息”的施政纲领。这固然有迫不得已之处,但也不乏某种文化依据。

秦人的历史非常复杂,不过总体上,西周时代,秦人生存于西部边陲,其文明程度始终较低。当然,这有一个好处:正是这一点,让秦国能够最为彻底按照法家思想,构造国家体制。因为,两者的气质较为接近:古板、苛酷、无情。

反过来,当时的东方各国文明程度较高。尤其是在西周经典封建制下,人们的精神较为自由、舒展。因而,法家思想虽然形成于东方,且最早实施于魏国,但各国都没有完全按照法家意愿构建制度。即便制定了刑律,也没有将其执行到苛酷的地步。总之,宽和是东方人的基本精神气质。

汉初君臣主要是楚人。楚人也属于东方文化系统,虽然他们生活于边陲。与秦人相比,楚人的华夏化过程要早,而且更为彻底。因而,楚人文化大体上具有东方的特色,较为宽和。而且,楚人精神上还有还一些边疆的色彩,较为浪漫。这一点,让楚人的性格宽和而随性。孔子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,《中庸》中记载了孔子这样一句话:“宽柔以教,不报无道,南方之强也。君子居之。”老子、庄子都属于广义的楚人,也就并不奇怪。

这也就是汉初君臣们的基本精神气质,黄老无为就是这种精神气质的产物。

 

黄老之术与繁荣

 

但是,仔细考察黄老无为,它其实具有两个要旨。第一,对秦制无为,也即全盘承袭秦制。关于汉初,人们有“萧规曹随”之美谈,而萧规实则承自秦制。但第二,以楚人宽和的精神执法。《史记·萧相国世家》对于这一点,说得很清楚:

 

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,录录[也即碌碌无为的意思]未有奇节。及汉兴,依日月之末光,何谨守管籥,因民之疾法,顺流与之更始。

 

刘邦、萧何、曹参等支配汉初政治的君臣,几乎全部是秦时的底层吏员。因此,他们都熟知秦法。他们熟悉的统治方式就是秦制,而且,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,他们根本不可能具备齐鲁士人的礼乐知识。因此,不能想象,除此之外,还可以有其它的治国方式。秦制就是他们心目中唯一可能的统治方式。因此,尽管他们推翻了秦人的统治,却近乎本能地延续了秦的全部制度。“谨守管籥”就是指保留了秦的所有法律、制度。

不过,汉初君臣毕竟是楚人,精神较为宽和,因而,他们能够“顺流与之更始”。这是说,他们不那么苛酷地执行秦的法律。

如果说在萧何时代,这只是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实用主义智慧的话,那么到了曹参,则将这种统治术发展成为一种治国的理论。《史记·曹相国世家》记载:

 

孝惠帝元年,除诸侯相国法,更以[]参为齐丞相。参之相齐,齐七十城。天下初定,[]悼惠王富于春秋。参尽召长老、诸生,问所以安集百姓,如齐故诸儒以百数。言人人殊,参未知所定。闻胶西有盖公,善治黄老言,使人厚币请之。既见盖公,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,推此类具言之。参于是避正堂,舍盖公焉。其治要用黄老术,故相齐九年,齐国安集,大称贤相。

 

是否有盖公这个人,存疑,很有可能就是曹参本人系统地提出了黄老之术。此术的关键,也就是“道贵清静而民自定”。后来,萧何去世,曹参为丞相:

代何为汉相国,举事无所变更,一遵萧何约束。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,重厚长者,即召除为丞相史。吏之言文刻深,欲务声名者,辄斥去之。日夜饮醇酒。

人们都注意到了这里的“萧规曹随”,曹参绝不是消极地跟随萧何,而是更上一层楼,系统地提出了无为而治的观念。司马迁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,他评价说:“参为汉相国,清静极言合道。然百姓离秦之酷后,参与休息无为,故天下俱称其美矣。”曹参所说的“清静”、“无为”,就是放权让利,放松秦式法律的执行,让曾经遭到秦的刑治全面压迫的民众,可以喘一口气,而有休养生息的机会。

结果就是“文景之治”,到后汉武帝初年,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:

 

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,国家亡事,非遇水旱,则民人给家足,都鄙廪庾尽满,而府库馀财。京师之钱累百钜万,贯朽而不可校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充溢露积于外,腐败不可食。众庶街巷有马,仟伯之间成群,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聚。守闾阎者食粱肉;为吏者长子孙;居官者以为姓号。人人自爱而重犯法,先行谊而黜愧辱焉。

 

繁荣背后的制度扭曲

 

但是,这种繁荣戛然而止。而上面对黄老之术的解说,已揭示了个中根源。

黄老之术的大前提是汉承秦制,对秦制本身不做任何根本性变动。而这个制度的根本特征就是权力不受任何约束,这既包括皇帝的权力,也包括各级官吏的权力。“无为”只是指,治国者不再那么严格地执行那些法律。在人人痛恨秦制的社会氛围中,基层官吏们也不敢放纵地执行那些法律。但是,这套法律、制度本身仍然完好无损地站立在那儿,只不过隐藏在较为晦暗一些的地方。

一旦民众生产出财富来,权力就苏醒过来,而对财富非常敏感。绝对权力第一次登场时,掌权者最为看重的是权力运用过程本身带来的快感。当其遭遇挫折后第二次登场,权力运动本身会受到民情的约束,它就会转而追求财富,通过财富的不正常聚敛来显示自己相对于民众的绝对性。这也正是汉武帝时代的情形,《汉书·食货志》说:

 

于是,罔疏而民富,役财骄溢,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。宗室有土,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,室庐车服僭上亡限。物盛而衰,固其变也。

是后,外事四夷,内兴功利。役、费并兴,而民去本。

 

第一段说的是官员们滥用权力聚敛财富的事情,这一点以后再谈。第二段说的是皇帝的作为。财富激发了皇帝的欲望,而皇帝的权力是不受限制的,因此,皇帝完全可以放纵自己的欲望。这样的欲望与秦始皇是一样的:第一,满足个人身体的感官欲望,这包括建造苑囿,由此而大兴土木,上马各种大型工程。第二,满足皇帝建功立业的荣誉性欲望,比如派兵长途跋涉,搜寻、攻击匈奴,以开疆拓土。

对于满足第一种欲望的做法,人们可能都会反感。但对于第二种,现代人的看法可能发生分歧。现行历史教科书对此就大体上持肯定态度。然而,战争消耗财富的能力总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。现代生产条件已经相当发达,很多国家仍无法承受战争的消耗。古代技术条件低下,财富生产能力更为有限。一旦君王盲目地追求威望和荣誉,财富很快就会耗尽。因此,儒家一直反对君王开疆拓土。这方面,最著名的一段话,出自孔子,见《论语·季氏》篇:

丘也闻,有国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夫如是,故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既来之,则安之。今由与求也,相夫子。远人不服,而不能来也。邦分崩离析,而不能守也。而谋动干戈于邦内。吾恐季氏之忧,不在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也。

孔子的意思是,治国者首先应当关注国家的内部治理,如果内部做到了优良治理,国家的力量增强,外部威胁自然也就会减少。但是,掌握着绝对权力的皇帝,总是具有一种追求荣誉的强烈冲动。他要把自己置于世界之巅。而绝对的权力所具有的巨大资源动员能力,会让他觉得,实现这一目标易如反掌。最初,事情确实如此。不幸的是,一旦这种绝对权力开始动员资源,其消耗速度也是惊人的。然而,沉醉于荣誉之中的皇帝,其欲望不会因此弱化,相反,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权力,加强搜刮。由此,社会也就必然陷入危机之中。

 

企业家观察家,第五期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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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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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中秋(秋风),独立学者,主要从事奥地利学派经济学、普通法宪政主义、中国治理秩序的历史与理论之研究。著有《立宪的技艺》、《政府的本分》等,出版译著《哈耶克传》、《货币的非国家化》、《法国大革命讲稿》、《法律与自由》、《普通法与自由主义理论》等十余种。华人哈耶克学会发起人之一,主编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译丛》、《奥地利学派研究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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